绝雨之渊

约定

Chapter9.

夕阳西下，米迦尔孤身一人站在王宫园林的西南角，落日的余晖给他蒙上了一层极具悲剧色彩的赤红。他披着披风，闭着眼，脚下循着走了几年的、铺就着鹅卵石的羊肠小道，不急不缓地在肃杀的暮色中穿行。
右转、再左转，最后踏上十二阶楼梯，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极为高耸恢弘的宫殿，然而这座宫殿坐落在偏僻的角落，形单影只，周围只有一些树叶稀疏的乔木作为掩映。帝国的年轻君王只是这样仰头看着，眼中充满了苦涩的迷茫。
“陛下又到那里去干什么？自从镜宫修好之后就天天去，以为他喜欢偏又从不进去，只是这样看着……”跟在安吉拉身后的侍女终于鼓足勇气好奇地问，已从天真女孩蜕变为美丽少女的安吉拉抱着雪白的大猫，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叹气道，“陛下这是在想人。”
“这样想？”
安吉拉调整了一下手中抱猫的姿势，问道：“你看那座宫殿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唔……是塔形，很高，还有表面嵌满了反光镜面！”
“你看那塔身，能看到什么？”
循着安吉拉扬起的指尖，侍女的目光中满是不解，看到什么？不过就是从塔身倒映出来的天空镜像嘛，漂亮是很漂亮，但也没什么稀奇的吧？
此时的镜宫，宛若一柄晶莹剔透的宝剑直插苍穹，塔身反射着群青色的天空和远处渺远的天光，整座建筑几乎要和天幕融为一体。细碎的、仿佛实质性的光屑闪烁在少年君王的肩头，使他看起来像是神格化了一样。然而少年的神色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悲戚，他抬头用力地凝视着，久久失神。
“他在看南方的天空，”安吉拉宛若叹息的话语道出谜底，“凭借高耸的塔身来更远地向南凝视，王所思念的人就在那个地方。”
“南方？是南方之国、素有赤焰玫瑰之称的安杰丽卡公主吗？”
“不该问的事不要问，”安吉拉状似无意地皱眉看了她一眼，随后抱着杰西转过身，“走吧，现在的王是听不进任何东西的，我想采佩西侯爵阁下应该也可以理解，等到王看够了他自然会回来，你先去准备晚餐吧。”
“就这样把王一个人丢在这里？”
“你似乎弄错了什么，”安吉拉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俊俏的脸上浮现出冰冷的微笑，“这里对于王来说就好比是禁区一样的存在，冒犯禁区的我们根本不应该涉足这片区域，趁王还没有发怒我觉得我们还是及早离开比较识时务。”
“是这样吗……”侍女小心翼翼回头瞥了一眼，原本全身心沉浸在思念中的王不知何时向她们投来了不带丝毫感情的冰冷视线，那原本温柔如海洋的蔚蓝色在夕阳的渲染下折散成鬼魅的鲜红色，在一个呼吸间几乎就要夺走她的心智。
“王！请息怒。”觉察到异状的安吉拉拉着浑身颤抖的侍女跪倒在地上，后背顿时渗出一层冷汗，“这个女孩是昨天才调来的，不懂规矩，如果她有所冒犯请您念及她初犯的份上网开一面。”
鲜红的视线久久没有收回，直到两人的膝盖已经跪到酸痛发麻，一个冷冽的、带着清凉薄荷香气的声音顺风飘来，淡淡的语气没什么感情起伏，“你们走吧。”
两人如蒙大赦般连忙起身退下，空旷的园林里只剩下米迦尔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在那混沌的阴影里渐渐衍生出什么陷于泥沼中苦苦挣扎的黑色生物，悲惨的嘶叫声让原本就鲜红的残阳更是红如滴血。
凄婉莫名。
“王……王……”阴影中的生物渴求地伸手抓向米迦尔，却在少年君王一个锋利的眸光下灰飞烟灭，逆光的少年睁开古奥的血色瞳孔，张口吐出叫人无法领会的、言灵般的宣言，阴影中躁动的影子渐渐嘶吼着，又像是万般不甘心地撕扯着他的衣角，最终还是平息了下去，消失不见。
“精彩。”不远处一个身姿修长、仪态妖娆的身影没什么诚意地拍拍手，长发飘飘的费里德伯爵挑起眼角轻佻地笑笑，“米迦君，刚才明明有那么多的鬼在渴求着你，你为什么不接受？”
“太弱，没兴趣。”
“我倒是很好奇你选中的鬼是什么样子的呢，呐——”纤细的指尖缓缓拨弄着垂下的发丝，这个太过美貌的青年眼里是满满的好奇，“你刚刚、对那群家伙讲了什么？”
“没什么。”米迦尔垂下眼睫，转身准备离开。
“米迦君，是有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吗？”费里德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在眨眼间闪到米迦尔的面前，米迦尔见状抽剑格挡，却在几个呼吸间就被对方牢牢制住，他几乎都能感受到费里德细软的发丝扫过自己的脸颊，因而呼吸陡然一滞，心神剧震。
“我没有秘密。”
米迦尔至始至终回避着费里德的视线，这也使得费里德稍微升起了点想要捉弄米迦的欲望。
“对嘛，可爱的皇帝陛下可千万不要忘记当年我们许下的约定哦。”故意将暧昧的气息喷吐在对方耳畔，费里德压低了声音轻语，“是只属于我们‘俩个人’的约定呢。”
“别碰我！”不出所料地被满眼戾气的少年挥开，费里德姿态优雅地接下挥来的剑锋，忍不住捂住嘴巴笑个不停，“还真是小鬼的做事风格啊…拜托你也稍微成长一点吧米迦君。”
“不用你来指责我。”
“连这种严肃的语气也很幼稚呢…呵呵，抱歉抱歉，真的是很好笑完全忍不住。”
米迦尔用力深吸一口气，右手紧紧捏住刀柄。
“别激动…别激动…”见势不妙，费里德连忙装出认真严肃的表情，还故作姿态地用力咳嗽了几声，只是眼底还漾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笑意。
“不是对帝国有害的事，”米迦尔终于抬起漠然的眼瞳，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费里德鲜红欲滴的眼眸，“那群家伙很烦，我只是命令他们不许再来打扰我而已。”
“真的只是这样吗？”
“信不信由你。”
费里德浅笑着放开了手，反而为对方整整衣冠，“我当然会相信米迦，就如同米迦相信我一样。”
米迦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快点进去吧，我们的女王陛下可能快等不及了。”费里德浅笑盈盈地为米迦尔披上华丽的天鹅绒外套，单膝跪地呈上镶嵌满宝石的权杖，姿态恭敬虔诚，仿佛是在侍奉着一位至高无上的君主。米迦尔不动声色地系好繁复的欧式纽扣，神色淡漠地接过权杖捏在手里，十指渐渐收紧，眼神幽深阴暗。

王城圣·撒拉弗议政厅
身姿卓立的少女慵懒地半倚在王座上，美眸轻扬，玉腿交缠，原本简洁大方的宫殿格局早在四年前就被少女改成了复古奢华的哥特风格，米迦尔此刻一身少年君王的着装，长立在王座下注视着北方之国真正的掌权者，心生嘲讽。
记住吧，这才是真正的现实。
“米迦尔，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克鲁鲁挥退左右，带着明显童稚的面容上浮现出愉悦的笑意，“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
少年依言上前几步，但他依然固执地注视着女孩的眼眸，全身挺拔得像一支箭，“克鲁鲁，我们三个月前才见过。”
“米迦，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讨女孩子喜欢。”
“没有。”
“真是不会说话，明明小时候嘴很甜啊。”
“那是童言无忌。”
“那你现在…在忌讳着什么呢？是我吗？”
少年低头不言语，女孩轻手轻脚地慢步来到米迦尔面前，伸出那纤细的、娇小玲珑的手小心地撩起少年垂下的额发，细腻的触感如蛛网般在指尖蔓延，“还在怨恨吗？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吗？”
米迦尔叹息般缓慢开口，“我再问一遍，告诉我你们的幕后者是谁？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宫廷政变…他们真正想要在百夜这个姓氏里探寻的东西是什么？”
“抱歉呐米迦，这个我不能说。”
米迦尔闻言深吸一口气，他抬起幽暗的眼眸，一字一句道：“这样的你…渴望我能原谅你吗？”
“如果我说了就能被你原谅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无所谓对错了，”克鲁鲁微笑着亲吻了一下费里德垂下的发丝，突然猛地一用力迫使单膝跪在地上的青年仰起头，暴露出发丝遮蔽下白皙而脆弱的脖颈，“米迦尔，我们没有归去的地方。”
仰起头的费里德露出宠溺而迷醉的笑容，不过很快被将这一表情尽收眼底的克鲁鲁一脚踢开，身材窈窕纤细的女王绷着笔直的小腿，无情地将尖细的鞋跟碾压在费里德的胸口，一脸嫌弃道，“别用那种表情看我！”
“是啊米迦君，其实我们只不过是某些人手里的棋子，在那之前之前的日子…不提也罢，反正是一塌糊涂。”嘴角在冒血沫的青年挂着纯良无害的笑容，风情不减地将一双桃花眼挑得分外妖娆。
“和你这样万千宠爱集一身的贵公子不一样，我们是从地狱的深渊里一路爬上来的，一路上见过、也沾染了太多的流血和背叛，所以——”克鲁鲁一双眼瞳鲜红的近乎妖异，“永远不要妄想分化我们之间的关系，永远不要背弃你许下的诺言，永远牢记我们之间的约定。”
此时的克鲁鲁给人一种肃杀而沉重的压迫感，米迦尔几乎能透过她娇小的身体看到那亘古的时光压在她娇弱的肩头，压出了鲜艳的血迹。和年幼的自己不同，已经在这个冰冷的世间漂泊了多少年的两人已经将苦难和绝望深深刻印进了眼瞳深处，他们的眼睛红得让人不敢直视，倏地对上的瞬间，那灭顶的情感会完全夺走你的神智。
不知为什么，原本冷硬如铁的心却在此刻感到丝丝悲悯。
他们和小优一样，不同的是他们只有彼此，而小优有自己、姐姐、安吉拉……有那么多疼爱他、愿意宠爱他的人。那样多的爱护，造就了小优乐观爽朗的性格，如果小优也变成这样，那他……简直无法想象。
我一定会疯掉，他听见心里这样说。
“说正事吧，米迦尔。”克鲁鲁翩然回到王座上慵懒地托着下巴，歪着头注视着他，“经过帝国评议会的讨论，我们一致通过了这样一个决议，米迦尔，你做好联姻的准备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米迦尔神色惊异地抬眼看她，难以置信地后退一步，在最初的几秒钟几乎无法发出声音，“我们当年的协议里没有这一条！”
“是没有，但是这是为你们百夜王室的国家着想，这个国家的存亡对于我们这些外来者而言无所谓，倒是你…你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灭亡吗？”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认为这两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你是在说我欺骗你吗？”
“你不会骗我，这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你们最想要的信息我还没有告诉你们，你们现在没有理由和我翻脸。”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简直摸准我们的脾气了嘛。”
“只是猜测而已。”
“呐，米迦尔君，你怎么会这么敏锐呢？有的时候我简直害怕你，我有那样的感觉，在你的面前所有人的思想都几乎是赤身裸体一般无处可逃，你这样的表现到底是天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米迦尔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额角，疲惫地闭闭眼，“我没有这种意思，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个国家濒临灭亡？”
“还是直接给米迦君看吧，我很期待他脸上的精彩表情呢，”克鲁鲁依言递给米迦尔三份信封，笑容也满是调侃，“那么你会怎么抉择呢，米迦尔？”
米迦尔心头顿时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信纸的纸质很好，质地坚韧的纸张中混杂有暗金色的金线和线条流畅的藤萝纹，鲜红的火漆上骄傲地烙印着象征三大帝国的徽章：多尔蒂王室的飞马，南方之国的三头雄狮和东方之国的涅槃火凤。他咬着下唇打开一看，漂亮的花体字烙印在信纸上的果然都是向自己发出的联姻邀请。
“三个国家都发给我了吗？还真是抬举我啊。”米迦尔自嘲的笑笑，笑意虽盛，但那冰冷的寒意还是直达眼底，他垂下眼睫，随手把信件全部丢给克鲁鲁，“全是世所罕见的美人啊，南方的赤焰玫瑰和西方的伊迪丝…连最为神秘的东方之国的主人也想要把疼爱至极的亲妹妹嫁给我，他们到底看中了我的什么？真是完全搞不懂！”
“那你的意思呢？准备答应吗？”
“答应？”米迦尔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我会，”克鲁鲁眼神幽暗地平静道，“如果我在你的这个位置我就会答应，最起码可以不让他们借题发挥挑起争端。”
“如果他们一心想要除掉我还在意这种可笑的理由吗？我怀疑他们另有目的，至于是什么企图——”说到这米迦尔故意深深地看了克鲁鲁一眼，挥袍走开。克鲁鲁皱着小巧的眉头目送着对方越来越小的背影，焦虑地开始踱步，“不妙不妙，这个百夜米迦尔太敏锐了，我怀疑他已经猜到了什么东西，我们需不需要把这一情况向上面汇报？”
“根据这三封信的情况来看，上面应该也已经知道了不少了，多像等待黄昏降临的群狼，他们一个个的都开始等不及了。”费里德用游吟诗人般的语调轻语道。
“那么……”
“随他们闹腾去吧，估计这次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种乱来的办法，想要获得成效简直是天方夜谭。”
“我们，只需要做好本职的工作就可以了。”